幸福二队

作者:今日大学生网 来源:今日大学生网


虚岁十六那年,我去当了知青。

初中实际上只读了一年,然后就开始文革,一直在停课闹革命的状态中。那时我家里的情形很糟,父母被批斗审查,满街令人心惊胆战的大字报和冰冷的目光。我躲在母亲狭窄的小屋里,像一只受惊的小老鼠,苦闷和忧郁占据了十六岁的花季。

这时遇到女同学力勤。她几乎和我同命运,她爸爸也被打做“走资派”,被弄到长江边上的小县城巴东当搬运工,妈妈出身地主,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遇见她时,她正张着两只茫然的大眼睛在巴东街上徘徊,我们俩在江边的码头不期而遇,那段时间刚好我到巴东的嘎嘎(姥姥)家,没想到碰到恩施的同学。当下俩人站在街头就滔滔不绝地聊起来,我们在同一所初中上学,不同班,虽然认识,但在学校却没怎么说过话,此时倒像是多年的好友。一番交谈之后,我们迫不及待地做出了一个决定,结伴插队去!

十六岁的女孩被自己的果敢和即将面临的人生而大受鼓舞,心情振奋,想到马上就会摆脱身边窒息的空气,不禁如释重负。三天之内雷厉风行,自己办妥了报名登记、下户口等一切手续,我妈给我二十块钱,到街上花十五元买了一口木箱,收拾进一些衣物,又捆了一床被褥,于1969年腊月廿五,带着行李挤上了开往山里的班车。

要去插队的地方叫湖北省恩施县鸦鹊区(多年之后改名为崔坝),距我家当时居住的恩施城三百多里,不是每天都有班车来往,辗转两天之后才到了区公所报到。那里有一位人称“大脑壳”的干部负责接待知青,大脑壳看上去有点凶,但言语却温和,在决定往哪个生产队派的时候,他歪着脑壳征求我们的意见,要说我们人地生疏,哪分得清东南西北?但突然脑子里一闪,我跟力勤说,我们把行李放在区里,先到附近转转再说好不好?

大脑壳说可以。我和力勤就走出区公所,漫无目的地沿着公路往东走去。正是冬季,即便是南方的山上,树叶也早都枯黄了,有气无力地掉落着,脚下的公路是沙石路,走着走着,小石子就钻到了鞋里,不一会儿就得站住脚,脱掉鞋磕打几下,把里面的石子儿倒出来。

鸦鹊是离县城最远的区乡,我们读书的恩施二中插队可以从三个区选择,另外两个是屯堡和鲁竹,离城只有几十里,大多数同学都选择了那两处,可我和力勤的父亲是走资派,自觉低人一等,只想离人们远远的,最好是没人认识的地方,也不管人们流传“走到鸦鹊水,见他妈的鬼,吃口苞谷饭,没有漱口水”,又缺水又穷。

沿公路走了好一阵,一条路灰不溜秋地往前延伸,似乎是无穷无尽,再走只怕回来天就黑了。力勤说,我们回去吧。我不甘心,说再往前走走。上了一个小坡,又往下走了半里地,突然看见路旁不远处有一口深潭,我的心一下子欢跃起来,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一口气跑回区公所,对大脑壳说,我们就去有那边有一口潭的生产队,大脑壳想想说,哦!你们说的是水龙潭吧?他提起笔往我们的派遣证上填了一行字,然后说,去吧,我让公社来人接你们!

那行字写的是将要去往的:鸦鹊区幺牌公社幸福二队。

公社把我们送到大队,大队送到了幸福二队的崔队长家里,崔队长一家三口,儿子华娃子跟我们的年龄差不多,大门外一下子围上来二队的男女老少,兴奋地指点着我和力勤,人进人出的像过年一样。过去很少有城里人光顾,蓦然间来了两个脸跟灰面一样白(当地人就是这样形容的)的女学生,幸福二队的人又惊讶又欢喜,几乎天天都有人上门,手里拎几个鸡蛋,或是一把腌菜,华娃子更是将一班年轻人召了来,有大胆的女孩儿就上前来拉了手儿问这问那,你们是打城里来的吗?城里都有些啥?看电影还要到屋里去看吗?

突然间,感觉到很受抬举,一种暖烘烘的感觉从头到脚,心里温暖而踏实。更何况,我们将自己养活自己,对于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少年来说,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一种发烫的力量在胸中膨胀,我们在月光如水的山野里唱歌,对着苍茫而黝黑的群山一串串傻笑,那种滋味兴奋而又放松。很多知青把插队当作受苦受难,但对我和力勤来说,从极为压抑的环境里来到幸福二队,却是获得了一种自由。

在崔队长家的阁楼上暂住了一两个月,生产队为我们在梁子上的保管室搭了一间偏屋,我和力勤搬了进去,开始真正的独立生活。砍柴挑水,这些最基本的活,都是免不了的。水龙潭边有一口井,方圆十里之内的吃水都得到那里去挑,我们算是离得最近的。但尽管如此,去时下坡,回来一路上坡,下雨时节,小路上的黄泥稀烂,稍有不慎就滑一个跟头,桶也摔了,水也洒了,浑身透湿。力勤比我小一岁,但却比我能吃苦,每逢雨天,她就抢过扁担去挑水,戴一顶竹笠,两桶水压在肩上,她努着劲儿往坡上爬,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走一步往下滑半步,累得吭哧吭哧的。但力勤从未叫过苦,幸福二队的人都以为她一定是苦出身,实际上力勤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父亲还当过县长,对子女管教甚严,给她和两个弟弟起的名字都是勤、学、奋。

力勤长得漂亮,尤其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夜里我们抵足而眠,挤在一个被窝里,常常是说一阵话后,她便朦胧睡去,我则就着一盏挂在墙上的小油灯看书。有时看到半夜,转过头见睡在那一头的力勤还半睁着眼睛,以为她没睡着,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她的大眼睛即使闭着也合不拢眼皮。





我和力勤大桶挑水,大锅做饭,农忙时,红火太阳下,从田里匆匆赶回小屋,几把搂起柴火,用干透的枞树毛点燃大灶里的火,我在锅台上操持,做“瓜洋芋”吃。这是幸福二队的人常做的最简单的饭食,从屋后摘来一个小嫩南瓜,也不用去皮,和洋芋切成砣砣,先放点油炒一炒,然后舀一瓢水加进锅里,煮得快熟时,香气把小屋都熏满了,然后将调好的苞谷面搅匀倒进去,咕嘟一小会儿就可以吃了。就着乡亲送来的酸萝卜、腌菜、榨辣椒,一人三大碗瓜洋芋,吃得十分香甜。几个月过后,我和力勤再也不是“脸白得像灰面”,脸上晒得黑红,体重迅速增加,五大三粗,能从十几里外背回七八十斤重的柴火,能挑起百十斤的粪桶。

好些年之后,我在武汉东湖一带工作,我妈有一天熬出一罐排骨萝卜汤,喝去却有些苦,我妈没给萝卜去皮,说萝卜小人参,皮蛮好的。我说苦,我妈说苦什么苦?你忘了你们插队的时候,经常就吃一大锅无油无盐的萝卜,那皮不是也没刮?怪的是你和力勤还都长得胖胖的,比现在胖多了。我一想,是啊,那时候吃什么都是香的。

那年春上,人们撤干了水龙潭里的水,挖塘泥做肥料,一下子打捞起许多鱼儿来。最大的一条青鱼有八仙桌那么长,这在山里很少见。队长想分给大家却不好分,合计了半天问有没有人买,四块钱?也没人答话,幸福二队的人那时都非常缺钱,两分钱买一个鸡蛋,一角钱称的盐可让全家人吃大半个月,四块钱对他们来说是一笔过于奢侈的巨款。崔队长的眼睛直朝我和力勤看,脸上带着苦笑,他知道就我和力勤手里有点活钱。知青下乡头一年,政府每月给七块钱安家费,与幸福二队的人相比就跟财主差不多,我们隔三岔五到崔坝街上去赶集,不光买油盐,有时还打酱油,幸福二队的农户除了过年,平时没有人舍得吃酱油。

一咬牙,我们就把那条大鱼买了,沉甸甸的不知怎么处理,我自作主张,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将鱼剖成两半,说一半红烧,一半做成糖醋鱼腌在那里慢慢吃。鱼在锅里煮了片刻,香味便传了几里地去,我们住的保管室在山梁上,那香味自是四面八方地游走,鱼还没熟,门前已聚了好些人。我们和门前的人一起分享了那半条鱼。鱼汤好鲜,幸福二队的人说那是因为放了酱油的缘故。

另外半条认真做成了糖醋鱼,醋没有卖的,就向一家农户讨了泡菜坛子里的酸水替代。烧好以后舍不得再吃,用一个钵子装了放在灶头。没想到第二天引来了千军万马,却是敏锐的蚂蚁排成了两条黑黑的长队,将钵子里的鱼肉忙碌地搬向它们的洞穴。我和力勤无论怎样舍不得,也只好把那钵残缺的鱼连同仍然战斗不止的蚁们倒进了猪圈,心中的懊恼自不用提。一条大鱼似乎根本没有解馋,稀里糊涂就没了。但这条鱼在幸福二队的人嘴里流传了很久,地头田间,说出各种各样的做法,反复地咀嚼,成了一时的盛宴。

虽然年纪还小,已懂得计划开支,每月划算只吃一次肉,吃肉的日子便感觉像过节一样。一次好不容易割回二斤鲜肉,长长的一条,像集上的剃头匠用的那条铛刀布,到家将肉放在灶上,就和力勤到屋后扒些干枯的树枝,准备烧火弄饭。不想抱着柴火走到门口,却见一条黑狗叨着那块肉从屋里冲了出来,不知是哪家没德性的狗,居然闻到肉味,趁屋里没人偷偷摸进门去,将肉从灶上扯下来就啃。我们不顾一切追上去,又是叫喊又是扔石头,那狗拼命逃窜,紧紧含着那条肉,跑跑停停就是不松口。穷追猛打半里地,狗才极不情愿地丢下肉跑了。到跟前一看,肉已被撕去大半,仅剩了一点皮连在骨头上。我俩对着那点皮发了半天呆,到底还是捡了回来,在锅里熬了半碗油渣子,合在萝卜里吃了好几顿,不管怎样,还是比没肉的滋味强。

后来便划算我们自己喂一头猪,心想把每日的剩菜剩饭利用起来,再手脚放勤快打些猪草,到年底也就有了大肥猪可杀,梦想学当地的农户用松柏树枝熏成腊肉,拿一些回城里过年,可在父母姐弟面前炫耀一番。还有一些余下的挂在灶头,想吃的时候便从容地割下一刀来,或炒或煮。

不久集体的母猪下崽,队里照顾我们,将生的第一头小猪崽,最为强壮的“头子”卖给了我们,一块钱一斤,总共给队里交了十二块钱。头子比同窝的猪崽要欢实得多,生相活泼,两只耳朵忽闪忽闪地走到人跟前,你刚要伸手摸它,它一扭身就跑了,跑几步又回头看看,意思像是让你过来,等你走近两步,它又一颠一颠地跑了,嘴里愉快地直哼哼,眼神里满是得意。

有了猪可我们没有猪圈,头子因此便成了幸福大队最自由的猪,白日里满世界疯跑,夜里便睡在我们床下。头子善解人意,从不在屋里拉屎撒尿,只是夜里放松地打鼾,细细地一起一落,好像山里刮过的小风。

一天,我们正在坡上挑粪,突然有人高叫,说叶梅,你们的猪掉到粪坑里了!我们忙跑回去,那粪坑有十几米深,我们心想头子死定了,没想已有人将它捞了起来,它满身污垢地躺在地上,却还喘着气。给它洗了一个澡,一夜安睡,第二天就又活蹦乱跳的了。幸福二队的人都奇怪,说知青的东西真是好养些,猪都淹不死,还有叶梅她们种的南瓜,肥也不上,倒长得硕大硕大的。

强壮的头子自然吃的也多,我们那点剩菜剩饭根本不够。在田里做活歇气的时候,男人们喝叶儿茶抽旱烟,我和力勤便同幸福二队的妇女们一样,半点工夫不敢耽误地打猪草。收了工哪怕累得腰酸腿软,也得先到水龙潭把猪草淘净了才回屋,吃过饭就剁猪草,夜里把剁好的猪草放到尚有余火的灶上焖着。为了节省柴火,乡下都是这样煮猪草,随便走到哪家,都会闻到一股难闻的半生不熟的青草味,有了头子,我们的小屋也跟乡间的人家一样了。

即使这样,头子的吃食还是不够,有时急了连板凳脚都啃。隔壁保管室给集体喂猪的梁伯娘看出我们的窘迫,常常偷偷地将集体猪的食料舀一瓢倒在头子的小盆里,然后快步走开,远远地站着,满脸慈祥地看着头子狼吞虎咽。

梁伯娘的女儿菊子和我们同年,常常拉我们去她家吃饭,幸福二队的人家里都不富裕,可生性好客的土家人宁愿自己省吃俭用,也要把好吃的留着给客人。在梁伯娘家,除了吃到稀罕的腊肉,还有伯娘煎出来的鸡蛋卷,她用一个小小的铁火炉,放几块干柴烧成的炭,架一个小锅儿,用勺子将打好的蛋液轻轻地倒进去,摊成金黄的蛋皮,再放进豆腐芝麻粒,就在锅里卷好了再煎上片刻,一个小巧的蛋卷儿就随着香气出锅了。我们在一旁看着,口水直滴,说伯娘,您家太过细了。梁伯娘笑着不慌不忙地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东西要做得好吃,就要过细。

真到金黄的蛋卷摆上桌,我和力勤却舍不得动筷子了,那就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梁伯娘家里人一个劲地催我们快吃,后来索性将蛋卷一个个夹到我们碗里,他们自己却一口也没尝,说,我们都吃过了。你们俩赶紧趁热吃吧。

那年月幸福二队的好多人家连饭都吃不饱,这样的蛋卷对谁家来说都是极奢侈的,但梁伯娘一家为了我和力勤,把自家人过年都舍不得吃的,都拿出来了。

头子还没长大,我被区里抽送到县里的文工团学演《沙家浜》去了,力勤在乡下待到年底,回城时将一块肉送到我家来,说快过年了,别人都劝她把猪杀了。我半天没言语,我不想吃那肉,虽然我妈将肉炒出来,说好嫩好嫩。我的眼前晃动着头子在场坝上欢跑的样子,还有梁伯娘站在保管室门前,手里提着喂了猪食的瓢瓜,缺了牙的微笑。

梁伯娘,菊儿,还有幸福二队的乡亲,对我们真好。

责任编辑:周云 发布日期:2022-10-15 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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