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往昔路

在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难免总会经常触摸，一个是回忆，一个是相思。回忆无花，却永远盛开，相思无用，却历久弥新。就我而言，回忆与相思最多的都是年少时曾经游走过的家乡山野丛林小径，以及魂牵梦绕常去游玩过的一众小地名，还有常相一起厮玩的那些儿时小伙伴。对于长期流连于异地的人来说，情思总在牵挂着家乡的一山一水，惦念总是相伴左右的一草一木。无数个日日夜夜，常常站在寂静的夜空遥望故乡，追忆着逝去的那些美好画面。因为故乡是恒久的牵挂，心灵的港湾，精神的归宿。一旦离开故乡太过久远，难免就会产生掉了魂似的失落感。

至于故乡的王垅塘、王垅排、王垅田、船形套、对面凼，尽管返乡的次数少得可怜，因为那都是必经、或目及之地，印象自然深刻。至于既不经过又难见到的地儿呢，便成为我长长久久的牵挂与思念。也因而，回忆与相思最多的便是背后垸、陶二垴右侧平缓地的那棵桐子树、油麻岗、下垅田、陶大垴山脚下那口清澈见底的水塘；特别是半个多世纪以来从未插足过的陶大垴主峰，而陶大垴主峰南侧一大片山林则是昔日我家的自留山；更有则是再未曾踏足过的从水塘通往毛兑山的那条山间通贾古道，而那条山间通贾古道便是我于金家墩读小学往返的必经路。从家里通往那条山间通贾古道有两处可走，一是从垸后直接翻过陶二垴到小塘，二是从油麻岗、田埂路，再从斜排地边斜向直上。

位处全村中心的最高山脉陶大垴，被昔日同心一大队也即现在的白铺村所属七个生产小队紧紧环绕。很有些历史年头的白铺供销社，建国后便成为满溪坪管理区七个生产大队的中心供销社。因此，不仅居住毛兑山另一侧四个生产小队属于白铺供销社的统辖范围，还因金墩供销店系白铺供销社分店，属于国家紧俏统销物资的购买须由中心供销社分理，所以同心五、同心六、同心七这三个大队居民对于购买这类物资只得前往中心供销社。说到那条山间通贾古道，不仅是我儿时上学的必经之路，更是自古以来居住毛兑山另一侧的段家垸、李家垸、彭家垸、马垅村民，以及另三个大队村民途经水塘、陶二垴，顺着西侧山岗直下，再到白铺供销社的一条必由之路。就是在建国后不论计划经济时期的统购统销，还是购买生活日用品，这条山间通贾古道依然是毛兑山那一侧及另三个大队居民往返白铺供销社的唯一通道。也因而，承载着两千多口人生活日用品、统购物资运输的这条山间通贾古道，便成为一条繁忙的交通要道。白天几乎很少断过人流，三三两两的总有人穿行其间。

时光飞逝，转眼间我已处暮景桑榆之年。如今两鬓斑白、皱纹上脸，困惑了曾经企望的幻想。于是常常回头遥望昔日的故乡，有时难免泪流如泉!那么旷久的漂泊、流浪，早已淡忘了故乡的流年。数十年的繁华忙碌，远离了久违的故乡。现今文明的音乐，早就屏蔽了田野的乐曲。林立的高楼大厦，囚禁了山里人的淳朴。每日在茫然里察言观色，淡忘了为人的本性。现今唯一残存的思念与梦想，便是回到魂牵梦绕的乡村，看一看早已淡忘了的陶大垴和那条承载着悠久历史的山间古道。

之所以说此行是我现今的梦牵魂绕，是因原来即便偶尔返乡它既不途经、且远离视线，若纯粹只是为看陶大垴、山间古道，专门跑一趟似无必要，也就失去了正当性。正是因为这样的林林总总，陶大垴、山间通贾古道便成为我人生中过往遗漏的致深缺憾。随着岁数的逐渐变老，体质也越来越差，行走的次数自然愈来愈少，因而对陶大垴、山间通贾古道的思念日久弥坚。重走未曾踏足的往昔路，便成为人生中最大的夙愿。如果现在再不去，恐将难以抚平心愿，如此何时才能了却夙愿？

不去不打紧，顶多不过是思念，可是这一重走往昔路，确让我感到由衷的吃惊、讶异、诧愕！完全颠簸了脑子里原曾固有的印象，已经破碎了的梦境，很难再拼凑回昔日的模样。

建国初国民经济恢复时期，工业建设急需大量钢铁，那时钢铁产量远不及发达国家一个零头。大炼钢铁之风由此迅速吹遍大地，还有紧跟其后为打破国际封锁广种粮食的大跃进、大面积开荒种地的农业大生产运动，小时候我对这一切自然什么都不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后来才知道高大树木几乎砍光的原因所在。儿时的陶大垴，是我荡秋千、牧牛羊、砍柴禾的去处，山顶上都是些稀疏的杂草，周围则是桐油树、木梓树和没有长高的松树、枫树、樟树及杂树。住在山区的村民却没有柴烧，导致裸露的山坡随处可见。可是如今呢？全被高大到只能看到一线天的各类树木笼罩，站在山顶极目远眺，最多也就三五米。原来了如指掌的陶大垴如今却变得如此陌生，以至无法辨认。就在返回的途中我竟然迷路了，错误地沿着另一条山岗走下去，自然回不到原来的出发点。

因为国力大增、国际形势逆转致八十年代田地分散到户、自主经营政策的颁布，特别是其后考虑到深受自然因素严重制约，不适于农业发展的山区、丘陵地区退耕还林政策的实施，除了原先早已栽种茶叶的土地，山脚下那些不知种了多少朝代的梯田、丰沃地，还有大跃进、农业学大寨时期开垦的大面积斜坡地、梯形地全都荒废了，如今早已长满了几人高的树木。为了追求高品质的生活环境，才三百年历史的陶家垸外迁了一批又一批，最后一批村民全都迁至附近的318国道旁边。外出打工的和以它业为生，不再耕田种地的当地人，对于集体经济时期多达20多个小地名，如今能够记起的已没有几人，更别说我们远离故土的游子。再过若干年，说不定陶家垸宅基地也会长出参天树木。

随着国家经济建设的蓬勃发展，生活日用品越来越丰富多彩，能够最大限度满足人们的消费需求。因而对于粮食、棉花、纱布和食油等大宗农产品和火柴、煤油、肥皂、布匹、猪肉等生活日用品统购统销就此一律取消，几十年来一直实行的生活日用品统销政策从此全面放开，限制购买的票据制已经走进了历史。经营生活日用品的各类商店、商场、超市星罗棋布。毛兑山另一侧村民往返白铺供销社的这条历史久远的山间通贾古道从此一落千丈，再也无人过往，如今早已销声匿迹，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而当这条山间通贾古道一旦遁入历史，再多的辉煌再美的故事也已被岁月的尘埃掩没。如今再去踏迹找寻算是难过上青天，让我吃尽了苦头。那天，我循着陶大垴山脚下水塘向东延伸的那条山间通贾古道，走过一段五十年代兴修早已荒废的余冲水库灌溉渠道后，原来宽不少于两尺的路径竟然再也找不到下脚的地儿。打探这条被深林覆盖早已荒废且杂草丛生的昔日通贾交通要道，就显得十二分艰难。也是经过一番审慎评估和仔细辨认后，好不容易才从林间茂密的草丛中终于寻到了可以插脚的缝隙。就为了走完这条最多不过两里路的山间通贾古道，憋出的一身热汗湿透了衣服。

——沧海桑田，两重世界两重天。

山是一部辞典，年轻时阅它嫌薄，到老时读它却很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