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半日的缘分

来岳阳是一个偶然。

从湘西凤凰自驾回济南，行程有一千六七百公里，一天走完有些紧张，中间最好休息一下，在哪里停留便成为一个问题。
看了看地图，根据距离远近和知名度，有两个选择，常德，或者岳阳。

我最初倾向于常德，因为那里有湖南最好的米粉，还有湖南最好的风景—“桃花源景区”，另外，“常德保卫战”也一直让我激动不已，我想亲临这座城市，到纪念碑下祭奠一下那些牺牲的国军将士们，他们同样是我们的民族英雄，是我们国家不屈的脊梁。

后来，我选择了岳阳，原因是疲沓了，在湘西逛荡了一个礼拜，好山好水看腻了，后宫佳丽三千，莺莺燕燕，那又如何？天天看也麻木了。

而常德米粉也并非只能在常德才能吃到，在张家界满大街都是，吃了两次便望而生畏，忒辣了。古龙武侠小说里常有这样的句子，“男人要吃最辣的菜，喝最辣的酒”，看来，我还不是男人，而祭奠那些抗战英雄，也只能等待下次了。

而岳阳也有要去的理由，范仲淹的一篇《岳阳楼记》，让洞庭湖名满天下，让岳阳名垂千古，风头完全盖过了它的古称“巴陵”，其实，我更喜欢后一个名字。

更促使我要去的还是华君，每每我们聚会豪饮，酒至半酣后，华君便会声情并茂的朗诵《岳阳楼记》，一字不差，一音不错，连节奏都合古韵，同样的文章如果让范仲淹来朗诵，都未必有同样的效果。

华君能背诵《岳阳楼记》，很好，但他却没来过岳阳楼，我不能像他那样背诵《岳阳楼记》，很不好，但我却来过岳阳楼，扯平了，以后再在酒桌上和华君掰扯，完全可以风淡云轻的说，“岳阳楼，我上去过”。

从凤凰到岳阳七百多公里，一出凤凰便遇到暴雨，湘西多山，路绕着山腰转，呈S型，很多地段一半悬空，靠数根几十米甚至上百米高的水泥柱支撑，绕不过去便钻山打洞，隧道和桥梁格外多，雨后的山间青树翠蔓，云雾缭绕，宛若仙境，但也影响了视野，早上八点左右出发，下午四五点才到岳阳。

我订的宾馆就在岳阳楼景区，离景区大门只有几十米，但路过景区大门时，却怎么也看不到宾馆的影子。这是一条景观大道，几十米外便是洞庭湖，路两边全是饭店，道路不宽，高大的树荫几乎笼罩了整个路面，来往的车辆很多，无法在路边停留，给宾馆打电话，对方说就在景区广场，又一次绕过那里时，终于看到宾馆的牌子，原来，它的大门并不指向大街，而是朝向广场，和景区入口南北相对。

宾馆体量很大，里面甚至有个天井，还横跨了一条小吃街，在洞庭湖边上有几个房间，号称湖景房。住进去后才发现，湖景确实是湖景，只是窗户是带木格楞的中式古典风格，外面的洞庭湖哪怕烟波浩渺，波浪滔天，我这里也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白。

出了宾馆门是广场，穿过广场，对面是岳阳楼景区入口。下午四点多钟，太阳依旧炙热，游客游兴不减，广场上停满了车辆，其嘈杂喧嚣程度完全媲美济南的趵突泉公园东门。

岳阳楼，这座千古名楼，给这座城市带来的不仅是文化品位的提高，更是大量的现金流。

景区里有历朝历代岳阳楼的微缩景观模型，铜铸，从宋到元到明到清，共四个式样，朝代越靠前的，越复杂，越精美，越往后的越简略，越省事，大概与岳阳的政治地位有关。

北宋时，首都在开封汴梁，离南方并不远，粮食，丝绸等重要物资的补给，不仅依赖江浙一带的东南沿海，也依赖富庶的两湖以及四川，而岳阳占据地势之利，“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因此文化发达，商埠兴旺，随着元明清政治中心北移，大运河从苏州可以直通北京，这里便逐渐被边缘化了。

现在的岳阳楼，是以清代式样重建的，三层，四面，明黄色琉璃瓦，酱红色立柱，看上去鲜亮，清爽，整座楼为卯榫结构，没用一根钢钉，四根楠木金柱直贯楼顶，代替了钢筋水泥的功能。但也正因为是全木结构，承担不了太多的游客，每次只能上去三十人左右。

排队，慢慢进入，第二层有主席手书杜甫的《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草书，真正的龙飞凤舞，一气呵成，但如果不熟悉这首诗，还真的很难认识这些字。

上到最高层，放眼望去，远处水天相接，天地一色，水面坦荡无垠，缥缈而辽阔，无风也无波，没有《岳阳楼记》中那种“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气魄，也没有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里“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那种夸张，说起来还是南宋词人张孝祥的词来的实在，《念奴娇.过洞庭》有云，“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用在这里可能更贴切。

文人嘛，都免不了虚张声势，何况范仲淹他老人家并没来过岳阳楼，写作《岳阳楼记》全凭想象，那是他心中洞庭湖应有的样子。再则，面对同一事物，不同人也会有不同印象。

但岳阳楼也当得起他们的赞誉。

明末朱国祯《涌幢小品.楼阁台》里说，“楼阁大观，无如南昌之滕王阁，武昌之黄鹤楼，岳阳之岳阳楼，三楼皆西向，而岳阳尤伟”。

我想，支撑他观点的是，岳阳楼面向八百里洞庭，视野开阔，大开大阖，有气吞山河，囊括宇宙之势，对此，我同意，但由此就说岳阳楼最好，也未必，应该是各有特点，比如黄鹤楼位于龟山之上，与对面的晴川阁遥遥相对，烟锁长江，任大江奔流，昼夜不息，其气象也自有雄伟之势。滕王阁，我没去过，但料想王勃《滕王阁序》里那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不是白来的。

岳阳楼南边有“小乔墓”，据说是衣冠冢，过去转了一圈，拍了张照片。世间从来不缺美女，缺的是可以依傍的，扬名立万的伟丈夫，小乔之所以留名，不过是因为周瑜。

而即便是风流倜傥，智勇双全的周瑜，在历史上得到的也全非赞誉，杜牧不是说过嘛，“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一句话，周瑜不过走了狗屎运而已。

其实，我更想去看的是鲁肃墓，他是运作吴蜀联盟，联合抗魏的关键人物，没有他或许就没有赤壁之战，也没有以后的三国分立，曹操早就一统天下，而司马懿即便再老谋深算，装疯卖傻，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从此也没有后来的八司马之乱，没有五胡乱华，衣冠南渡，那样的话，整个中国的古代史都要重写了。

可惜的是，鲁肃墓离这里较远，时间已到了快六点，只能等待下次了。

晚饭是在一家叫“周姐鱼馆”吃的，就在宾馆旁边的街上，这条街可以叫餐饮一条街，因为毗邻洞庭湖，饭店里的招牌菜全是鱼虾。

老婆子来之前做了攻略，说洞庭湖的小龙虾是全国最好的，来岳阳必吃小龙虾，这个说法不知何来，莫非真有一帮闲得蛋疼的人，把全国各地的小龙虾都吃了一个遍？

鱼馆有上下两层，装修很上档次，老板娘四十来岁，微胖，很干练的样子，这应该就是周姐了，饭店能以某姐命名的，姐们都不会简单。

大堂里的服务员是几个精精瘦瘦的小男孩，目测也就十五六岁，正是贪玩的年龄，有点空就看手机，周姐果然是个暴脾气，一扭头看见了，把他们劈头盖脸骂一顿，一会去端菜，回来晚了，又给骂一顿，给我们上的小龙虾估计是留给别的客人的，个个身强体壮，属于“公鸡中的战斗机”，小伙子可能没给厨师交代好，上错了，周姐看了心疼，又给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湖南话即便慢说我也拎不清，说快了像听天书，但看几个小伙子那一副做错事，逆来顺受的样子，我知道，这周姐绝对到了“姐”的级别。

不过，饭店里的菜真的一流，小龙虾不用说了，看老婆子那高兴劲就知道，而即便一份普普通通的豆角炒茄子，做出来也是颜色油亮，味道格外鲜美，量还很足。

一会儿，周姐的男人手里端着个喝水杯子，悠闲的从外面进来了，这是个体格壮硕的中年汉子，肚子腆着，很有点老板的派头。

路过我这里时，我向他点了点头，汉子停下脚步，笑眯眯的侧身问我，味道怎么样？我说，很好，没有一样不合口，就此，我们俩聊了几句说，他以前是洞庭湖里的渔民，不让打鱼了后，开了个做鱼的小饭馆，后来越做越好，就把店开到了这里，光装修就花了几百万。

我问他，最近生意怎么样？男人说，还行，他们主要做口碑，别看在景区门口，从来不短斤缺两，做一锤子买卖，来这里吃饭的很多都是熟客。

这个我还真有亲身体会，有一年在大明湖门口一家饭店，我被结结实实宰过一回，从此就对景区饭店敬而远之，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对这个敦厚的中年汉子平添了很多敬意和好感。

告别的时候，我对他说，以后有空去济南，我请你尝一尝我们当地的黄河鲤鱼。

从饭店出来，已是黄昏时分，沿着洞庭湖边往北走，二三百米后便到了巴陵广场，这是岳阳市民主要休闲娱乐的地方，有广场的地方就有广场舞，无数的大妈们分作数个团队，各自跑马圈地，在音乐的伴奏下，扭腰甩跨，自得其乐。

年轻人则大都聚在洞庭湖边上，从岸到水边有数级台阶，高度落差五六米，这也是洞庭湖水量大小的晴雨表，水多的时候可以漫过台阶，和广场齐平，现在算是枯水期，水位退后好远。很多人坐在台阶上，看远处浩渺的水，任微风吹过，享受一天里静谧的时刻。有爱美的姑娘在水边留影，或正或侧，或立或坐，或回眸或浅笑，青春的倩影永远留在了天地间这一刻。个别不爱美的大老爷们，裸着白花花的肚皮，在水里扑腾，感觉游了很远，睁眼一看，不过像拉磨的驴，也只在身边两三米的地方转悠。

再远处的水中停着一艘船，船的甲板上灯火通明，霓虹灯招牌上写着啤酒烤鱼肉串字样，这让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官场小说，里面经常出现去湖边渔船上赶夜场，吃烧烤的情景，当时非常羡慕，心想，夜幕下看着湖水喝酒，如同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是多么浪漫的事啊，现在看来，这作者大概率是南方人，小概率是岳阳人，像在我们北方，最多去山上吃个鸡啥的。

通往这艘湖船有一条甬道，信步走过去，走到半途时，被几个跳水的中年汉子吸引住了，汉子们裸着上身，穿紧身裤，跳板是一块从船上伸展出去的长木板，距离水面的距离大概有三五米，几个人轮流跳，跳姿当然无法和国家跳水队相比，但也是相当娴熟的，料想，《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张顺，估计当年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不过张顺的地盘是在九江的鄱阳湖，这里是岳阳的洞庭湖。

围观着中有个女人，大概和跳水的汉子们相熟，每每他们跳完，都会听到她的叫好声，女人的声音尖利，在黑黢黢的夜空下，分贝会格外高，有时不是叫好，而是讥讽，这便引起对方的不满，回骂几句，引来女人更多的调笑，两人有来有往，语速极快，彼此都从一些与下半身有关的语言里得到极大的快乐。当然，以上是我的猜测，因为他们说的，我是一句也听不懂。但他们的愉悦，他们的自洽，我是能体会到的。

这些天走过一些地方，给我的感受，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它的美好，那里的人都在快乐的生活着，

比如前几天在襄阳，也是在黄昏，人们聚在静水深流的汉江边上，把脚伸进江水里聊天乘凉，而在张家界的武陵源，孩子们则跳到在从山间汩汩流淌的小溪里，大呼小叫，在凤凰，碧绿碧绿的沱江两岸，是灯红酒绿，是酒吧里的清唱，是无数身穿苗族服饰的漂亮姑娘。

岁月静好，这正是世间应有的模样。

和岳阳只有半日的缘分，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回济南了，夜色阑珊下，我和深沉若大海般的洞庭湖挥手告别，来过了，便放下一份牵挂，以后再在媒体里看到它，会生出很多的亲切，会有着许多美好的回忆，这大概就是旅游的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