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冬碎锦

作者:上海市 王新华 来源:转载自中国散文网
东北的天气,一年中冷天占一多半。冬天,大雪纷纷扬扬,漫山遍野白茫茫。大风狂卷,吹起大烟泡。呵一口气,眉毛、头发上结一层白霜,唾沫突出去,唇边就结了一根根小冰凌。不是实在没办法生活,人们就尽量待在家里,东北人叫“猫冬”。

我妈天不亮就起来做饭。我爸上班,我姐和我哥上学走了。我妈收拾好厨房就上了炕,抱起我,站在窗前迎接太阳出来。窗玻璃上长着厚厚的冰花,像松树,像芭蕉叶子,像成片的森林,像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看着看着,森林动起来了,小动物们又跑又跳,从四面八方来到我的面前。太阳把东边的天空染红了,洁白的高山和大地披上一层红纱,像是要进行一场庄严的圣典。太阳光在厚厚的冰花中找到了一个突破点,先是针尖大小,接着往周遭扩散,有铜钱那么圆,金黄中凝结着橘红;它不断地扩大领地,破坏了森林的寂静和整齐,改变着小动物的形象。渐渐地森林消失了,小动物们也悄悄溜走了。窗玻璃开始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水。我每天都在接受这庄严的洗礼,在对太阳和冰雪的礼拜中我走出了妈妈的怀抱,蹒跚地走着自己的路。

我家的住房朝南的一间是住室,大约十来平米,一铺火炕睡我们五口人。灶房在北面。火炕是北方人家取暖的主要方式。冬天的夜晚漫长而寒冷,老北风呼呼地刮,山上的树木与北风抗争着,发出哗、哗的咆哮。逢上下大雪,雪花被风吹着,旋转着、舞蹈着从天而降。

下午妈妈要煮大馇子,灶下大块的木头柈子熊熊燃烧,劈劈啪啪的爆着火星。桦木柈子散发出酸溜溜、甜丝丝的味道。屋子暖起来,大馇子的香味在屋子里越来越浓郁。

晚饭后,我妈把灶坑里烧饭后留下的木炭扒出来,(烧火用的都是硬木,烧过之后才能留下木炭)放在一个大铁盆中,端进里屋。我妈我爸都是性格很随和的人,常常有邻居到我家来,消磨晚上的时光。常来的有老刘头、老山货等人。老刘头戴着毡帽,穿着厚厚的光板棉衣裤。(那时棉袄既没内衣,也没有外套)棉袄棉裤油渍污渍交杂,磨得起了亮光,再不见柔软和舒展。脚蹬一双毡嘎鞑(即毡靴子)。老山货头戴一顶狗皮帽子,狗毛耷拉到眼睛,帽子、眉毛和胡子都结着厚厚的白霜,有时下巴上还挂着冰凌,像是个圣诞老人。穿一件大羊皮袄,羊毛朝外,羊毛一绺一绺结在一起,看样子是穿了好长时间没有梳理了。脚上穿着皮子编结的乌拉,大大的两只乌拉像两头小肥猪。

他们和我爸坐在炕上,或者围着火盆,把旱烟叶搓碎,装进烟锅里,对着火盆,猛抽。如果这样点不着火,就用小棍挑起一小块木炭,放在烟锅上,用力抽一口,烟就点着了。他们的烟袋锅有的是黄铜质地,长长的,经常使用,已经磨得铮明瓦亮,在煤油灯下,伴随烟叶的燃烧一闪一闪地发光。我爸用的是一种黑色的短烟锅,烟锅头很大,一次装进的烟叶比他们多得多。他们很用力地抽着,然后吐出烟,像是在完成一种必需的使命。老山货有个毛病,每次吐出烟,就顺势吐一口唾沫。他吐唾沫的本事真大,吐出的唾沫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还发出哧哧的声音。一会儿,屋子里烟雾缭绕,人们就如在仙境里。刺鼻的烟味呛得人喘不过气,眼泪时不时地流,常常咳嗽个不停。抽烟的人却乐此不疲。

他们东拉西扯的闲聊。他们讲被日本人抓住做劳工的苦难,讲山里的故事。尤其老山货,经常到山里收动物皮毛、木耳、蘑菇,真是见多识广。他们讲的故事新奇有趣。像什么到山里打猎收山货得先拜山神爷老把头,不然,你就空手而归。在山里走抹搭山了,(即迷了路)只要顺着小溪小河走,就会走出山;要是不这样,你准会困死山里。

到山里去不能带女人,否则得罪山神爷老把头,会倒霉的。他说人参长到千年就有了灵魂,会变成可爱的小男孩,系个红兜兜在山里走。你要是在山里看到这样的小男孩,就要悄悄地在他身上系根红绳,这样你跟着红绳走,就会挖到一棵六匹叶或者七匹叶的大人参。在山里打猎,如果看到狍子,你就大叫一声“狍子”,它会愣怔怔地站住,眼睛骨碌碌地往四处看,这时,你只要跑过去,一棒子就把它打倒了。山里的东西极丰富:“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砂锅里”。听着他们的故事,我的思绪飞到美好而神秘的山里。

有时候,我妈就端来一大盆干玉米棒子,拿来一个玉米穿子。这玉米穿子是用一块长约两尺,宽三四寸,厚度两寸的木头方子做成,在木方一面从上到下挖成凹槽,正中凿出一个方孔,方孔的一面钉一根长铁钉,钉尖朝上。拿起玉米棒子,在钉尖上划下去,玉米粒子划在盆里,玉米棒子身上就划出一道沟。每个玉米周遭划三四条沟,两个玉米棒子对着互相搓,玉米粒子唰拉唰拉地掉下来。一个晚上几个人边唠嗑,边搓玉米,不知不觉,玉米搓了一大盆,芯子堆了一座小山。

我妈常常坐在炕上,纳鞋底,缝补衣服,有时候也打麻绳。哥和姐有时跟着搓玉米,有时在如豆的灯下写作业。妹妹睡在摇车里。摇车像两头翘起的弯弯的小船。它长约三尺左右。是用将近一尺宽的薄薄的木板,弯成半个椭圆形的车帮,两个弯好的椭圆形两头呈二十度角翘起,中间交叉的部分是最低点。底下用木板铺好。车帮对称地装上两组铁环,每个铁环各拴一条绳子,绳子的长度要依屋子的高度来确定,绳子系在房梁上。摇车里铺上被子,孩子包裹严实了,放进摇车里。大人边摇边做事,孩子在摇摇晃晃的车里迷迷糊糊地睡去。屋梁随着摇车的摇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为孩子唱着催眠曲。

这就是人们说东北有三大怪:“反穿皮袄毛朝外,姑娘叼个大烟袋,养个孩子吊起来”。

我最爱看我妈打麻绳。妈妈坐在炕沿上,左边放着一堆麻坯子,右手拿着拨樃棰。拨樃棰是用一块七八寸长,宽和厚两寸左右的木头,削成两头粗,中间细的形状,中间部位穿过一根很粗的长铁丝,铁丝在拨樃棰的底下打一个结,上面高高地挺起,又弯成一个钩,像一个大大的问号。妈妈先拿起一小缕麻坯子,在手里朝一个方向捻,麻坯子就从松散状态被集中在一起,紧密而圆活了,然后把捻好的一段缠在拨樃棰的铁丝左右,留出一尺来长。妈妈右手提着麻线,左手拿着一绺麻坯子,接在留出的麻线头上,拨拉一下拨樃棰,拨樃棰便顺时针快速的转动起来,麻坯子就越拧越紧,拨樃棰慢慢地停下来,妈妈就把拧好的一左一右缠绕在拨樃棰的铁丝旁边。妈妈娴熟地续麻坯子,摇动拨樃棰,麻绳就打好一股。然后把两团半成品在拨樃棰合并起来,才拧成真正的麻绳。一个晚上,妈妈能打一大团麻绳。我坐在妈妈身边,帮着妈妈递麻坯子,时不时地伸手去摇拨樃棰。拨樃棰太好玩了!麻坯子被拧得吱吱叫,拨樃棰哗啦哗啦地转动,我像是享受最美妙的音乐。

煤油灯摇曳着,我们的影子映在土墙上,那真是一幅绝妙的风景,温馨而甜美。
责任编辑:周云 发布日期:2023-06-21 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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